葡萄大侠

葡萄大侠

今晚一起下海,铺设海底光缆

"prudent and dull"

百无禁忌

躺在漫山遍野








我父亲过世很早,大概他高考那年的四月,随爷爷入土一起入土,花开未败,心中的神策轰然坍塌,面对泪都流不出来的奶奶和不共戴天的姑妈,他决定了——我先死一死吧。

他这么想着,前脚伸进了棺材,后脚不慎扭了一下,只好卡在棺材口疗伤,疗着疗着又不想死了,起来准备拍屁股走人,结果前脚被死在棺材里的先者死死拽住,商量半天那人才松手放人。于是,我爸在他快四十岁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封信,去浪迹天涯了。

我记得他平日喜欢把胡渣头发剃的很短很干净,手腕戴串他高中上课偷偷刻的檀木,新奇想法很多,爱打魔兽世界,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趴在床上看《资治通鉴》(无译文版的),或通宵看迪士尼。他还收藏《大头儿子小头爸爸》,我出生时他放话:如果是个女孩就从八楼扔出去。结果看到出生不久丑到炸裂的女儿又舍不得了,急着往怀里抱。他身上的烟味醇得能凝固,说话时混着南腔北调的贫,骗我偏房里青花瓷瓶里有怨崇,晚间九点楼梯的缝隙有厉鬼,遇其有害,触其则死。

我吓得不轻,倒退两步扑通摔到地上哭,他一面让我自己起来,一面哈哈大笑。

这些夹杂在记忆里的琐碎像长空的星星,自他离去后时不时亮一下,哄我翻出旧事负喧一二,白日过后又至黑夜,遍现有生,存活时间不长,及夕而死,不知春秋。他行去的列车此时早已停班,不再启航,月台的座椅生了斑锈,轨道的横木浸出裂痕。如果朱自清说他最大的悸动是父亲给自己买橘子的背影,我则又庆幸又悔恨,至此十八年,我从来与父亲并肩,他给我是宽阔的肩臂和坚挺的胸膛,但我又更加悔恨,他走的时候我没去送,没帮他打计程车,没送他入月台,他留下的《资治通鉴》我至今没敢看,里面夹着一封写给我的信,也许劝我别去找他。

父亲啊——

当年您为何没把我从八楼扔下去,让我留在您身旁呢。我的诞生极其平凡,没有事先祥瑞,也没见恶的征兆,却值得您坐在棺材边抱我,再跨出来,猝不及防跌进另一个存活体系。

不知您走了多久的路,多长的时间。累不累,困不困,饿不饿?什么时候回来呀!

我这样叫嚣着,因为我十八岁成人那天很勇敢,早上四点出门站在月台边边,还有一步就算跳轨自杀。我在赌,夕阳落山前我答应奶奶要回家写作业,所以这一天只有12小时,这12小时里你第几个小时出现,送来什么礼物,祝贺唯一的女儿成人快乐。

第8个小时父亲出现了。

准确来说,没有。

一辆很旧的列车从远方来开,慢慢地靠近我,车头的漆快掉光了,我恍惚看到上面本来写的是【希望】二字,列车长站在车头朝我挥挥手,进站了,他象征性地拉了鸣笛,跳下来,冻得打哆嗦,身后的列车厢里空无一人。

“哎呀,这车站很早就不用了,没想到还真有人等,”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手表盒,再把手上抱着的花和一大盒蛋糕给了我,“你父亲托我给你他的祝福,祝你生日快乐,做人不骄不躁,还有,身后的这一整列车厢都是他装给你的爱。”

我给他鞠个躬,再诚挚道了谢。列车长回操控室时,突然起风了。

正是正午左右,严冬太阳像祖母的双眼,弯弯地注视我,风恰好从月台的石柱边扰来,列车长鸣笛一瞬间,仿佛有双手轻轻抚过头发,像极了小时候父亲的大手揉上我脑袋。

细碎的话语从头顶传来。教我黑暗的地方不要钻,没有邪崇,会有伤害女孩子的人。教我晚间九点的路不要走,没有厉鬼,只有侵犯女孩子的人。他教我过马路注意车子,踩单车注意行人,上学不要进只有一个男老师的办公室,成绩不好时不要气馁——这些都是他边揉我脑袋边教我的。

他父亲在我这个年纪说“我先死一死”,然后等我到这个年级时,背风披雨,踏遍千山万壑,藏书廿三十万,读书声乘风传来:一曲新词酒一杯,去年天气旧亭台,而观风雨,览江山,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在,常觉沉浮其间,无依无靠。不济,渴心归去生尘埃,夕阳西下终不回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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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还健在。

但咱爷俩八年没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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